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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四章 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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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清他們脫了險,自然有機會見的,快去快去!”小鈺老大不情願跑過去幫忙去了。

等她跑遠了,小靳舒口氣,掏出點幹糧遞給石付,自己也嚼著,問道:“阿清是不是出什麽事了?除了走投無路,我實在想不出你們又跑回巨野澤這鬼不生蛋的地方來做什麽。”

石付簡單地說了劫廣善營的事,又道:“小姐雖然最後一個沖出了營地,但還是被箭射中了。在這裏,肩胛下面,”他舉起自己的手比劃了一下:“剛好卡在骨頭縫中。”

小靳忍不住一哆嗦,道:“那……那可傷得很重啊……”

石付道:“是啊。等到拔出來的時候,骨頭都被繃斷了。不僅傷藥不夠,也根本沒時間休養。符申的部下追了我們三天,當初救出來的兩百多人就死了差不多一半。小姐拼死撐了兩天,終於徹底垮了……為了保護她,也為了剩下的那些孩子,我們安排了許多支小隊,分頭向各個方向走,每支隊伍大概二十來人,只求能將對方引走。他們甚至三、五個人才有一把刀,可想而知,幾乎沒有任何生還的機會。”

小靳沒有想到他們竟會如此慘烈地逃亡,背脊上寒流滾滾,道:“真可怕……那……那你們還剩幾個人啊?”石付吃了幾口幹糧,道:“媽的,這才叫吃的……有些事情,你想也想不到。就在我們只剩六十幾人,已然絕望的時候,突然之間,整個東平郡,鄰近的魯郡、高平郡,甚至遠在彭城郡幸存的羯人,都成群接隊地前來投奔。兩天之內就聚集了七百多人。聽說還有更多的人仍在路上。盡管符申命人四處搜尋,大開殺戒,仍然沒能阻止這些大多數是婦孺的人來到。我甚至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找到的,真的……那麽隱秘的山林,那樣大的雪,那麽多圍困的士兵……死在路上的人應該更多吧。你說,氐人、匈奴人,我們鮮卑人,還有你們漢人,難道真沒法有一個共同的國家麽?”

小靳傻傻地道:“我……我不知道,改……改朝換代的事,我……我也不清楚……”

石付嘿嘿笑道:“你要是清楚,你就是皇帝了,傻瓜。雖然我是鮮卑人,可我也敬重大趙的高祖明皇帝石勒,只有在他的治下,天下才承平了十幾年,各氐族的人才和平了那十幾年……多麽短暫的十幾年啊。”

“那……”小靳急切地道:“那阿清為什麽又跑回巨野澤了?你怎麽沒跟著她?”

此時風雪更大了,祠堂的破窗戶被吹得嘎吱亂響,無數雪花飛了進來。小靳冷得要死,剛要去取點火過來,忽聽“啊”的一聲慘叫,似乎是那孕婦發出來的。他正發呆,小鈺飛也似跑過來,慌慌張張地叫:“要……要生了!要生了!”

小靳道:“慌個屁,快去燒點水啊這都不懂!去去去!”小鈺半點主意沒有,聽了他的話,又悶著頭跑回去燒水。小靳見幾個婦女擡著那孕婦進了裏面一個房間,道曾也跟在後面,不禁面露尷尬,道:“咦,這年頭連和尚都可以接生,不得了不得了。你繼續說啊。”

石付道:“大約七日前,我們打算冒險從北面的昆寧山突圍,再渡過濟水,沒想到被符申料到,在半途截擊。我們死傷慘重,幸虧當時突降大雪,風又大,卷起的雪遮天避日,這才僥幸逃脫。但我和幾十人一起在雪中迷失了方向,誤打誤撞竟繞過了封鎖,跑到東平附近。這兩天聽到風聲,符申命人包圍巨野澤,我想應該是小姐他們到了這裏,所以又帶著他們來了。”

小靳一拍大腿道:“你們既然已經逃出了包圍,為什麽不再往西一點,從鄄城方向出去?過去了就可以到洛陽,我知道那邊,現在應該更好走了!”

石付回頭看看,那些羯人們此刻各自疲憊地歪倒在地上休息,淡淡地道:“他們不肯。”

“為什麽?”小靳瞪大了眼睛。

“因為我們現在只是為了阿清而活著的。”石付嘆道:“你也許不會明白。有個人曾經跟我說,阿清沒有劫營之前,他們躲在各地,給漢人做奴隸,都當自己是已經死了。這樣的死法太可怕,靈魂永遠回不了故鄉草原,仿佛行屍一般,躲在暗不見天日的地方腐爛。但是現在,他們終於又看到了草原的神鷹,就算為她而死,靈魂也必得救贖。有的時候,人缺的只是一線希望。阿清就是這個希望所在,所以他們寧願回去送死,也不肯再次淪為漢人的奴隸,死在異國他鄉了。”

“我也……”他揉了揉被雪風吹得有些刺澀的眼睛,道:“不想死在異鄉呢。”

※※※

“小靳哥——”

小靳正靠在神龕上瞌睡,聽見聲音,勉強睜開眼,見小鈺正端了盆水出來。她滿臉細細密密出了一層汗,神情又是焦急又是興奮。

“小靳哥,生了生了!”

“別亂講,我怎麽會生?”小靳抹抹僵硬的臉,道:“生了個什麽東西?”

小鈺興奮地道:“是個男孩子,真漂亮!我……我剛剛還親手抱他了呢!你快來看看呀!”不由分說拉著他進去。

那婦人還很年輕,有著阿清般長長的睫毛和筆直的鼻梁,此刻她早已昏睡過去,但仍是痛苦難耐地緊蹙著眉頭,嘴唇被咬得到處是血。一個嬰兒躺在她懷抱間,小靳覺得他好象只小老鼠。幾個婦人收拾完東西,對小鈺行禮後,都退了出去。

“這麽說,阿清成功了。真……真不敢相信。”小靳凝視著婦人手腕上青紫的腫痕和緊扣的鐵鐐,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陣氣餒,仿佛見到阿清跨在馬上,絕塵而去,只留下模糊的背影……

他的視線沿著鐵鐐滑至末端,那是大刀砍斷的痕跡,切口粘滯——是把沾滿鮮血、已經鈍了的刀。是阿清的刀嗎……那血……是阿清的血嗎……

小鈺抱著那嬰兒,輕輕哼著羯人的兒歌。小靳看著那小小的嬰孩,輕聲道:“你比老子強。你有媽媽,還有阿清和小鈺。”

小鈺聽了,對他嫣然一笑。火光映照在她臉上,艷麗不可方物。小靳忽然一陣眩暈,只覺眼前之人仿佛畫中仙人一樣,忍不住湊上前去,在她額頭輕輕一吻……

不知過了多久,小鈺身子一顫,小靳猛地一驚,“哎呀”一聲退開兩步,呆了一下,不敢看小鈺的臉,撒丫子就往外跑。

他一口氣跑到空無一人的後堂才停下,可是狂跳的心怎麽也停不下來。他扶著墻壁站著,心道:“我……我做了什麽?怎……怎麽能對她……她……她……哎,小靳,這次你禍闖大了!你要完蛋了!人家是郡主,你是什麽東西?媽的,小混混也敢……你這次完蛋了吧!”

他痛罵了自己一頓,舔舔嘴唇,嗯,怎麽還是甜的……他走到窗口,深深吸了一口氣。

夜已經很深了,但雪降下來,地上也積了厚厚的雪,隱隱反射著光亮,倒也不覺黑暗。大雪降得無聲無息,偶爾傳來一兩聲樹枝被雪壓斷的劈啪聲,除此之外,萬籟俱靜,連前院的人聲都聽不到。

小靳向巨野澤的方向看過去,湖澤在三四裏外,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見,但阿清就在湖的對岸。究竟是什麽地方呢?她受了那麽重的傷,這麽大的雪,這象刀子一樣的雪風,她挺得住麽?

就象老天玩弄的把戲一樣,有些事刻意得可笑。當自己一年前在雪地裏將受傷的阿清背回寺院時,可曾想到一年後的現在,她再一次傷重倒在雪裏等死?“簡直……”小靳咬著牙想:“不把老子的努力當回事,隨便浪費,真他媽的!”

他在地上找了塊石頭,用力向湖的方向扔去,聽見它一路劈劈啪啪打落好多樹枝積雪,心中暗爽,當即找來更多的石頭往外扔。

正扔得高興,忽聽身後的木門嘎吱一響,有人輕輕地道:“你就那麽不高興麽?”正是小鈺。

小靳一跳三尺,幾乎從窗口跳出去。小鈺道:“小靳哥,你慌什麽?過來。”聲音不大,象平常一樣溫和,小靳身不由己走到她身旁。小鈺的臉隱藏在暗中,看不清她的表情,她既不開口,小靳也不敢先說話。

過了好久,小鈺幽幽地道:“你為什麽要跑開,小靳哥?”

“我……哈哈……跑?往哪裏跑……不是,為什麽要跑?你看見我跑了嗎?不不,不!我我我……是在……”

“別說了!”小鈺尖叫一聲:“我知道你為什麽跑,可是我並不害怕。因為……因為……”

她說不出來了,伸出手,抱住了小靳。小靳顫聲道:“因……因為什麽?”

“我是你的人,小靳哥,你知道嗎?”

“什麽……”

“從那天你告訴我,不要怕,不要怕的時候……那天你替我采來花朵,背我去看老虎的時候……那一天,你看著我洗澡的時候……不……還要早,還要早得多……當阿清每天晚上在我面前說起你,說起她喜歡你的時候,我就已經喜歡上你了。”

小靳心頭砰砰亂跳,聽她的聲音,又有點象她當初失魂落魄時的樣子,擔心地道:“好,是啊,早得多……我們先回去好不好?夜這麽深了,又冷,你也該歇著了。”

小鈺一個勁搖頭,道:“不!小靳哥,今天晚上我想跟你說說話。我怕……怕以後都沒機會說了。”

“別……別說傻話!”

“真的。我以前一直生活在幻想裏。”小鈺認真地點頭道:“以為這一切都是夢。只要離開這裏,夢就會醒,一切都會好起來了。只要離開……你見過我們家鄉的草原嗎?多麽漂亮,多麽壯美……只要離開這一切一切,回到家鄉,就什麽都不用擔心了。多好!”

“是啊是啊!咱們離開這裏,到草原去,就什麽都不用擔心了!我早就說了嘛,別亂想了!”

小鈺向一臉焦急的小靳露出一個甜美的笑容,仿佛看到了草原上星星點點的野花,和那湛藍高遠的天空。不過這個笑容很快消失了,她松開抱著小靳的手,走到窗邊,望向外面湖澤的方向,輕輕地道:“可是今天,當我看到那個小孩出生的時候,我終於明白,原來……原來這一切並不是夢,並不是可以醒來就忘卻的夢啊。”

“你別亂想了!什麽小孩不小孩的?”小靳越發慌亂起來,拉著她道:“進去休息了,這裏冷得很!”

小鈺使勁掙脫他的手,一指外面,道:“你還不明白嗎,小靳哥?這裏,有我那傻傻的姐姐阿清。剛才石付大哥什麽都跟我說了。阿清……她什麽都不知道,她甚至不知道我……我……”她的胸口起伏得越來越快,越來越大,道:“我是那麽的想要搶走她的心上人,甚至……差一點就成功了……

“你們漢人孔融的小孩都懂得‘覆巢之下,安有完卵’這個道理,我卻一直渾渾噩噩地裝作不明白,只知道逃啊逃啊……可是剛才我抱著那小嬰兒的時候,才突然發現,原來這裏除了我,還有別人,別的母親,別的孩子……還有那麽多那麽多的族人們……我竟然曾經想一個人偷偷逃走,真是太可怕了……”

小靳大聲道:“有什麽可怕的?你能做什麽?逃走有什麽可恥?真是小孩子!”

小鈺搖頭道:“你不明白的……小靳哥,你知道孫鏡為什麽要對廣善營裏的人趕盡殺絕嗎?他是想逼我出來,想盡一切辦法也要得到我……因為我身上有個秘密……一個天大的秘密……天下的秘密。多麽可悲,我仿佛就是為了這個秘密而生下來的。只要我一日不露面,他就絕對不會停手,直到殺光所有的羯人……我不會讓他得逞的。”

“阿清知道這個秘密,所以她拼了命也要去劫營。她這麽做就是不想我出來,她只要我遠遠地離開中原,回到草原去……真是傻瓜,她一個人又能做什麽呢?她難道不明白,跟那個秘密比起來,死再多的人都無足輕重嗎?你說,她能做什麽?你……你喜歡她,對吧?”說著回頭深深看了小靳一眼。

小靳退開兩步。這不是尋常的小鈺,甚至不是那個瘋瘋傻傻的小鈺。這是一個從未見過的人。

從未有過的肅殺之氣。

小靳一時氣為之竭,完全不知該說什麽,只是傻傻地站著,一根指頭都不敢亂動。小鈺看了他一會兒,又轉回頭,低聲道:“你別怕,也別驚異。我並非今日才想明白這些,其實我一直在想,反反覆覆地想,想了好多好多天了……只是我一直在逃避,以為真的可以一走了之,讓那個秘密也隨我而去,可惜……真可惜……那日在城門口,我真不該看那張告示,只差一步,我就可以跳出這亂世了,只差那一步啊……火……”

“火……”小鈺突然全身一震,又道:“火……”

“什麽?火?”小靳丈二和尚摸不到頭,正想湊近點看看小鈺是不是犯迷糊了,突然一驚——小鈺的臉被什麽光照亮了。

小鈺因恐懼而睜大的雙眼裏,一團火亮了起來。

他轉過頭,向巨野澤望去,那邊,湖的對岸,亮起了一點火,然後是兩點、三點……無數點火。火光漸漸變大,隱約勾勒出一座小山的輪廓。大雪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,借著星星點點的火,連沈寂的湖似乎都活了過來,泛起長長的、密密的波光。

小靳深深吸了一口氣,道:“媽的。”

※※※

一開始的時候,天上突然多了幾點火。大多數人因白天趕了一天的路,早已疲憊不堪,蜷縮在一起相互溫暖著沈沈睡去,也無人留意到這星火。只有幾個貪玩未睡的小孩看見了,驚喜地掙脫父母懷抱站起來,拍手唱道:“火星星,火星星!”

“別鬧了……”

話音未落,火星星驟然俯沖到眼前,“嗖嗖”數聲,幾只火箭插入雪中。火順著箭桿迅速燒上去,火光照亮了一張張驚恐的臉。

“嗖……嗖……”沒等驚醒的人們回過神來,天上又射來幾十支火箭,其中一支箭插入一個沈睡的人的身體,那人哼也沒哼出一聲,當即死亡。這些箭箭身特別粗大,火越燒越大,照亮了周圍老大一塊地方。許多人站了起來,不知所措地看著火。

“進……進……進攻了!”終於有人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吼。這吼聲隨著淒厲的雪風遠遠地傳了出去,正在沈睡中的四、五百人頓時亂了起來。人們紛紛爬起身,但是黑燈瞎火,誰也不知道進攻從哪個方向過來,哪個地方又有出路,只得象無頭蒼蠅一樣亂躥。很多人忙著抱起小孩、收拾包袱,有的人大聲喊著親人的名字,有的人則慌亂地四處亂躥,找尋出路。在這黑暗的夜裏,那幾支著了火的箭成了唯一的光亮,有經驗的人都知道,這也將是屠殺開始的地方。

火光裏人影晃動,遠遠的船上,士兵們看得一清二楚,他們手中的弓拉得渾圓,焦躁地等著符申的命令。符申特意多等了一會兒,直到有人清醒過來,開始撲滅火焰的時候,他的右手才向下一揮。

“一個也不要留。”

幾名士兵正在伏利度的指揮下撲火,突然間頭頂風聲大作,伏利度大叫道:“閃開!”

第一批箭覓著火光而來,劈頭而至,仿佛夏日驟然降臨的暴雨一般,“撲撲撲”一陣響,一瞬間便撩倒了一大片人。

伏利度挺刀拼命格擋,手臂還是中了一箭,他咬牙滾出幾丈,擡起頭來時,周圍立著一片箭林,幾乎已沒有活著的人了。他一把扯出箭,叫道:“快走!向東向東!快走!”

大多數人剛才從睡夢中驚醒,正是六神無主、又驚又亂的時候,仍舊到處亂喊亂躥,更多的人還在收拾包袱。只有一些打過仗的老兵頭腦清醒,聽到伏利度的聲音,紛紛站出來,驅趕著人群向東面山頭跑去。這個時候,風聲大作,第二批箭又到了。這一次射擊的方位從剛才火箭的地方向前縱深了十丈,人群象割倒的麥子一般又躺倒了一大片。慘叫聲頓時此起彼伏。

此刻人們才徹底醒悟過來,知道自己已經被敵人看得清清楚楚。屠殺即將開始,沒什麽可以再留戀的了。大人們丟下一切家當,抱著小孩,開始不顧一切向黑暗的地方跑去。

伏利度在人群後拼命叫道:“向東!上山去!快!”他的幾名手下忙幫著他把人往東面的山頭引。又是兩次箭雨射來,幸好人們已經跑散,而且離火箭照亮的地方越來越遠,箭失了準頭,被射中的人少了很多。但兩輪箭之間相隔的時間越來越短,伏利度知道對方已經殺近,忙組織了幾十人,準備防禦。

他突然想起一事,喝道:“誰見到郡主了?”大家都搖頭,只有一人道:“早些時候我看見伏莫隸術大人帶著她往北面山頭去了。”伏利度道:“快點埋好頂馬樁,我去找郡主!”

他避開擁擠的人流,向阿清去的方向跑去,剛跑上一個小土丘,前面的林子裏突然傳來急促而沈悶的馬蹄聲。伏利度心中一驚,沒想到對方來得如此快,而且看樣子竟是四面八方都有埋伏。他左右一打量,伏身藏到一塊巖石後,抽出長刀。轉瞬間,十幾騎黑衣騎兵沖出灌木,徑向人群沖去。

伏利度待馬隊沖過身邊時,長刀一橫,斬斷一只馬腿。那馬長聲嘶叫,向前撲倒,濺起老高的雪泥。後面的馬受驚,紛紛嘶叫著人立而起。伏利度趁亂砍死翻倒在地的騎手,轉身擋了兩刀,又劈下一人。那人一條腿被齊根斬斷,在地上發瘋似地亂滾亂叫,聽得人毛骨悚然。伏利度趕上一步,單刀劈下,將他腦袋砍出老遠。

那些騎手本來是去偷襲別人的,此刻驟然遇襲,都有些慌亂,被伏利度趁暗又襲殺了一人。只聽有人大喝道:“就一個人!就一個人,不要慌,散開,再把他圍起來!圍起來殺!”

騎手們聽了他的話,紛紛安撫馬匹,掉轉馬頭,將伏利度圍了起來。伏利度正跟一名騎手打鬥,那騎手使一柄長刀,居高臨下砍殺,殺得伏利度竟有些頂不住。他正打算繞到馬後,突聽一匹馬長嘶一聲,斜刺裏沖出來,伏利度躲閃不及,被那馬頂個正著,飛出數丈遠,在地上兀自翻滾,直到翻下小丘。那騎手黑暗中看不清他掉到哪裏去了,罵了兩聲,轉身揮刀叫道:“繼續沖!符大人說了,一個也不要留!”

他領著手下向土丘下的人群沖去時,三、四支這樣的騎兵隊伍已經劈波斬浪般從其他方向殺入人群。披著鎧甲的高頭大馬在驚慌失措的人流裏橫沖直撞,往往將數人一起撞翻在地,馬蹄踐踏之下,鮮有活口。這些騎手都拿著長刃大刀,是專門用於砍殺步兵的武器,此刻提刀猛劈,只看見人的腦袋、肢體滿天紛飛,簡直如切菜斬瓜一般輕松。一時間,喊殺聲、慘叫聲、哀求聲、呼兒喚女之聲、刀斧斬落之聲、骨肉撕裂之聲……不絕於耳,一刻之前還寂靜無聲的巨野澤,已變成了血肉飛濺的阿鼻地獄。

有幾匹馬沖得快,馬上的騎手只覺自己如狼入羊群一般,殺得實在帶勁。漸漸地深入人群,砍殺跑不動的,或嚇傻了而不動的老弱婦孺。忽見前面驟然變得空曠,其中一人腦子動得快,剛叫聲:“有埋伏……”跨下的馬慘叫一聲,已直直撞上一根頂馬樁,力道之大,尖尖的木樁頭刺入馬腹,差點穿透馬背刺出來。

那騎手滾鞍落馬,被馬腹狂噴而出的血沖得滿頭滿臉。還沒等他站起身,周圍幾把刀砍了過來。他嚇得魂飛魄散,勉強擋了兩刀,終究不濟,被亂刀砍死。其餘幾匹馬也同樣收紮不住撞上頂馬樁,周圍眼睛瞪得血紅的羯人一擁而上,將落下馬的騎手砍成肉泥。

後面的騎手見對方也有準備,知道遇上了久經沙場的老兵,黑暗中不敢冒險再快速穿插。有人大聲喝道:“點起火把,保持隊形!”騎手們取出早準備好的火把點起來,聚集在一起結成陣勢,沿著湖邊向前。羯人裏的士兵們終於也聚集起來,雖然沒有馬,但仍英勇無畏地向騎兵發起沖擊,以求自己的人能快速撤走。

伏利度被馬撞了一下,背上肋骨斷了兩根,好在他身體結實,從土丘上滾下來時滾入一簇灌木裏,僥幸逃生。饒是如此,他也躺了好半天,才勉強重新站起來。只聽外面的喊殺聲漸漸向東移去,他知道自己的手下能對付騎兵的沒有幾個,對方一定已經沖過了頂馬樁。再往東就是一片開闊的土地,更沒法防禦騎兵,事到如今,只有拼命了。他喘了兩口氣,咬牙爬出灌木,向喊殺聲的方向跑去。

一路上到處是屍體,絕大多數是毫無抵抗能力的婦孺老幼,伏利度心中狂怒,待跑到頂馬樁的位置,見有四、五名騎手和他們馬匹的屍體,馬身上還背著弓箭。伏利度取下弓箭,猛跑了一陣,爬上一個小丘,只見小丘下,四五十名羯人正在力戰二十幾名騎手。

那些騎手雖然人少,此刻仗著高度和速度的優勢,占盡上風,在一幹羯人之中縱橫馳騁,大刀之下不停有人被砍中,每匹馬身上都沾滿了血。那些羯人只有十幾人是士兵,懂得如何對付騎兵,如何在馬匹沖撞之下逃生,其餘的普通百姓只知道拿刀亂砍,哪裏是騎兵對手?轉眼之間地上就躺了十幾具屍體。好在這些騎兵平日裏殺百姓殺慣了,也並無多少拼命的決心,見這些羯人一個個不要命地沖上來,擔心暗中還有頂馬樁或陷阱埋伏,不敢過於壓上,只是周旋著,等後面的隊伍跟上來再說。

伏利度藏身在巖石後,忍著痛,開弓搭箭,一箭射去,正中一名騎手背心。那騎手大叫一聲落下馬,幾名羯人頓時圍上去沖著他猛砍。周圍的騎手沖上來砍翻兩名羯人,但那人早已身首異處。伏利度又射了幾箭,他本就以箭術著稱,雖在暗中,仍然箭無虛發,一會兒功夫就射下五個人。騎手們頓時慌亂起來。有人叫道:“有埋伏!有埋伏!先撤,等符大人來!”

他這一喊,騎手們立時向後撤去。他們仗著馬匹的優勢,說退就退,那些羯人勉強抵擋到現在已算僥幸,哪裏還敢再追。伏利度又射了幾箭,但他背上的傷畢竟很重,握弓的手顫抖起來,到最後連弓都拉不開了,只有眼睜睜看著騎手們從小丘前跑過,向湖邊跑去。

伏利度剛松了一口氣,忽聽那些騎手們大聲歡呼起來。他心中一緊,四下一搜索,突然呆住了。

只見湖面上有火把燃了起來,開始時只有幾支,慢慢地變成十幾支,幾十支……這些陸續點燃的火把相互輝映,勾勒出兩艘雙層大船的輪廓。

船迅速逼近了岸,浪頭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拍打起岸邊的巖石。岸邊的騎手們拯臂高呼:“符大人!符大人!”

有些人興奮得拉著馬人立起來,因為真正屠殺的時刻來臨了。

※※※

小鈺第一個奔出大門,悶著頭向湖的方向跑去。小靳叫道:“餵!黑燈瞎火的,你去幹嘛!”他追著跑過大廳時,石付道:“怎麽了?”小靳惱道:“對岸燒起來了,媽的,到處都是火!”

大廳裏躺著休息的羯人發出一陣驚呼,全都跳起身來。石付嘆道:“是探路的火箭……看來他們終於找到小姐了。我們走罷。”在兩名羯人的攙扶下站起身。

小靳道:“媽的,走?往哪裏走?現在去不是送死嗎?你們等到天明往西走是正經!”

但無論他怎麽叫嚷,羯人們充耳不聞,各自快速地收起東西,男人牽著女人,母親帶著孩子,一個接一個走出門去。那剛生了小孩的母親本來和孩子一起被留在屋裏,但她不住大聲哀求,她的親人們商量了一下,還是用個破門板把她擡起走了。幾個壯年舉起火把在前引路,火焰在雪風中微弱地跳著,仿佛隨時都會熄滅。

小靳扯著嗓子叫道:“你們真的都瘋了嗎?啊?明知道是送死也去?送死真的那麽好玩嗎?”

石付走到他身後,拍著他的肩膀道:“是啊,你才明白?”被人攙扶著也跟著出了門。

小靳見他們扶老攜幼地走出祠堂破敗的山門,慢慢消失在黑暗裏,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,正在發呆,身後有人道:“阿彌陀佛,施主請讓一讓。如果施主覺得危險,請向西行罷。”卻是癡天行。他大步走過小靳,跟上石付等人。

小靳不用回頭也知道還有人要跟出去,嘆了口氣,道:“和尚,他們……他們真的打算死在這裏?”

道曾道:“阿彌陀佛,小靳,有些事,非親身體驗不得其解也。你說的對,現在應該向西才對,你去罷。”說著也走了出去。圓空、圓真等人對小靳合十而禮,都跟著道曾去了。

癡滅最後一個一瘸一拐地出來。他拍拍小靳,剛要說話,小靳手一伸阻止他,惱道:“等等,不要說!媽的……個個都當老子是局外人,怕死的孬種一樣。老子也是條漢子!滾你媽的,不要再跟老子說廢話了!”說著跳下臺階,三兩步跑出門去。

癡滅呆了半晌,道:“只是想請你幫忙扶我一下,唉,果然是廢話……”

小靳不知哪裏來的無名火在心中一躥一躥地燒,一陣猛跑,先追過了道曾,沖他喊道:“我、我也明白!你那些廢話留著教訓其他人吧!”追過癡天行時,小靳一向對這個只懂說大話的家夥不耐煩,叫道:“讓你媽,滾開點!”一腳踢過去,癡天行側身讓開,小靳生怕他還手,跑得越發的快。追到石付時叫道:“瞎老大,看清楚路!”他這般亂罵,居然沒聽到一個人回嘴,心中暗爽。

再往前趕就是羯人,小靳聽不懂他們說什麽,也不知道自己說的話對方聽得懂聽不懂。見到那母親抱著孩子在門板上哭泣,罵人的話到了嘴邊又吞回去,只道:“讓開讓開,讓大爺我先過去!送死也別猴急!嘿,媽的,拿個火把給老子!”

他舉著火把沖到碼頭時,看見幾艘小船的燈亮了起來,小鈺站在船邊,正跟幾位船夫說著什麽。他跑近了,只見小鈺渾身都是雪泥,她黑燈瞎火地跑下來,不知摔了多少跟頭。小靳心痛得要命,趕緊跑到小鈺身邊。

只聽小鈺哭著道:“我求求你們,我真的必須要到對岸去……這根簪子是和田玉石,能值不少錢,求求你們了,就送一趟,我們不會回來了!”

幾名船夫拿著簪子就著燈火看了看,神色猶豫。小靳見了那簪子的光亮,識得是寶貝,嚇了一大跳,一把搶回來,道:“哎呀這東西根本不值錢,不要看了!我這裏有錢,白花花的銀子,可不是假的,拿去!”掏了五兩銀子出來。

一位船夫搖頭道:“不行。對面聽說正在剿匪,官老爺說了,這一帶封禁,誰也不許進湖去。我們還要養家糊口呢。”

小鈺道:“悄悄地過去,我只過去看一眼啊。”幾個船夫一起搖頭,說什麽也不肯。

小靳咬咬牙,又掏出三十兩,都塞在那船夫手裏,道:“不要你劃,老子買你們的船總可以吧?這些錢夠你買十條這種破船了,別以為老子不識貨,走走!”

那幾名船夫歡天喜地上岸走了,其中一人還好心地道:“小兄弟,千萬等天明了再開船,湖裏有龍,邪著呢,這樣的雪天……嘖嘖,晚上收人呢!”

小鈺望著漆黑的湖面,雙手抱在胸前微微顫抖,小靳扶著她肩頭道:“別怕,咱們一起走,一定可以過湖的。什麽邪龍?我們船上禿頭和尚一大堆,專鎮邪門!”回頭見羯人們已趕到,意氣風發地大聲道:“好了,都上船,今晚游湖賞月,都算在大爺我的帳上!”

※※※

伏利度跑下土丘,大聲喊道:“船來了!對方的頭來了!”

他的手下們正在檢查屍體,看有活著的沒有,聽了這話都直起身子,臉上滿是疲憊和驚恐的神情。

伏利度跑近了,喘著氣道:“我……我要十個人,其餘的趕快走,把人都帶到山林裏去,明白嗎?都過來,都圍過來!”

人們紛紛圍了上來,伏利度拿過一支火把,就著火光,一個一個看過去,嘴裏道:“他信,禾其……你,你,還有你……伏別順他,你也出來……你們十個,一人拿一把刀,再備一把,出來。”

這十人站了出來,在伏利度身後排成一排,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決一死戰的神情。還有人爭著要出來,伏利度看著他們,聲音平和下來,道:“好了,這就夠了。如果我們頂不住,你們也別撐了,各自逃命,能活幾個下來就活幾個吧。走吧。”

當那些羯人向山上跑去時,伏利度對那十人道:“現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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